
邑人王仁瑞的畫,我很喜歡。
水墨畫的看頭,在于水墨。當今的風氣,很少在水墨上下功夫,往往追求構圖奇巧、搶眼、媚俗。王仁瑞是個古人,老老實實,畫司空見慣的山水,功夫用在筆力上。石濤說,筆墨當隨時代。他說的是筆墨,如何畫當隨時代,而不是畫什么當隨時代。怎么隨時代呢?每個時代自有每個時代的氣場,也就使每個時代氣場在筆墨的細節(jié)上不同。或軟、或薄、或厚、或硬、或肥、或瘦……王仁瑞時代,滄桑巨變,大起大落,光明與黑暗,走馬燈、萬花筒、君子凋零,瓦釜雷鳴……王仁瑞,親歷文革,作為知青流放邊疆,當過工人,做過生意……有九死一生之須臾,有大道如青天,我獨不得出之苦悶;有花明柳暗之轉(zhuǎn)折,種種現(xiàn)實人生的血肉際遇,轉(zhuǎn)成水墨功夫,一眼看上云,不過是宣紙上的半尺山水,卻自有深度、厚度……
他少年時開始習畫。最初的老師不是畫家,是個武術大師,龍云拜把兄弟鄒若衡,獨創(chuàng)鄒家拳。王仁瑞跟著他習拳,在上世紀60年代,成為昆明習武青年中的“頭崗”(昆明方言,第一)。鄒老師見他聰慧有靈氣,又領他拜名家李廣平為師。李廣平是盧漢的秘書,丹青高手,詩書畫俱長,名甲滇中。有這些老師,仁瑞雖身處激烈的反傳統(tǒng)時代,藝術上走的卻是傳統(tǒng)路子。
我在30年前就認識他。老朋友了,但我不知道他在畫畫,平常各忙各的,偶爾在街上碰著,閑聊兩句。過了40年,忽一日,請我去看他的畫。現(xiàn)在的風氣是,只能捧場,不能批評。我很猶豫,擔心去了感覺不好又要恭維,說假話,以后就難相處。子曰:“匿怨而友其人,左丘明恥之,丘亦恥之”。但我也知道王仁瑞乃一君子,就是吹毛求疵,他也不會計較,其人外號王老憨。有一天就去了,到了景興街一家畫廊,王仁瑞還站在外面發(fā)呆,我先自邁進去看畫,一壁掃過,擱在墻角邊的一幅令我眼前一亮,這是哪個畫的?太好了!有人答曰,王仁瑞。零零散散,里面還有幾幅,我馬上就認出哪幅是王仁瑞的,哪幅不是。
王仁瑞的畫,走的是寫意一路,樸素、厚實、飽滿、疏密得當、真氣坦蕩、暗藏劍鋒但厚道。早年習拳顯然影響到他的筆力。如何畫已經(jīng)超越了畫什么,進入筆墨境界。因為老實,構圖變化不多,
這是缺點還是長處,很難說。傳統(tǒng)的圖式但有現(xiàn)代感,可以看出,他既有傳統(tǒng)的影響,他喜歡郭熙、四僧、豐子愷、黃賓虹……也汲取西方后印象派的諸如塞尚、修拉、德蘭……王仁瑞追求很高,學習經(jīng)典,見賢思齊。自成一格,超越了當代國畫的普遍圓滑平庸。野氣勃勃,但不是故作天真,像是水墨畫里的野獸派。在當代中國水墨畫中,我以為屬于上品,給我水落石出的印象。
我收藏了他的兩幅作品。小的一幅在我的書房里,大的一幅掛在樓梯轉(zhuǎn)角處。每個客人來,都要問,是哪個畫的?
王仁瑞。王仁瑞是哪個?畫壇不知其名。
曲終人不見,江上數(shù)峰青。
(于堅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