
原標題:瞭望丨南僑機工:死亡公路上的運輸抗戰
◇1939年2月至9月,先后有15批共計3200余名南僑機工回國支援,奮戰在滇緬公路上。他們中犧牲、病逝和失蹤的超過半數
文?|《瞭望》新聞周刊記者?嚴勇

游客在云南省瑞麗市畹 町鎮參觀南洋華僑機工回國 抗日紀念館(資料照片) 胡超 攝 / 本刊
1939年冬,南洋(明、清時期以來對東南亞一帶的新加坡、泰國、馬來西亞等國的稱呼)碼頭,海風裹挾著離別的愁緒。頭發花白的老母親緊緊抱住兒子,新婚的妻子拉著丈夫的手舍不得松開,眼角噙滿淚水……此時此刻,一群來自南洋的熱血兒郎正準備登船,駛向戰火侵襲的祖國。
他們是一支特殊的抗日部隊——南洋華僑機工回國服務團(下稱南僑機工)。他們的主戰場是滇緬公路,武器就是手中的方向盤??箲饡r期,南僑機工以國家為重,以民族為念,將滾燙的愛國心化作護佑山河的蓬勃力量。
祖國呼喚
抗戰全面爆發后,沿海重要港口基本淪陷,中國通過海上獲取國際援助的通道被逐步切斷。1938年,20萬云南各族民眾用簡單工具開鑿的滇緬公路通車,成為中國與外部聯系的重要國際運輸通道。
路通了,但危機未解——抗戰物資輸送迫在眉睫,國內急缺經驗豐富的司機和修理人員。
1939年2月,愛國僑領陳嘉庚發出《南洋華僑籌賑祖國難民總會第六號通告》,征募精通駕駛和修車的華僑青年回國服務。
通告一經發出,南洋各地報名點人潮涌動。通告要求年齡在20到40歲間,但前來報名的人中,年紀最大的49歲,最小的僅13歲。
臨行前的合照定格了南僑機工當年的風華正茂:西裝革履,領帶整齊,發蠟锃亮……中華民族生死存亡之際,他們毫不猶豫放棄海外優渥安逸的生活,奔向戰火肆虐的祖國。
1939年2月18日,農歷除夕。在本應闔家團圓的日子,第一批南洋華僑機工回國服務團80人辭別親人,從新加坡準備啟程回國,被人們稱為“八十先鋒隊”。歡送會上,陳嘉庚勉勵大家:“你們是代表千萬華僑回國服務的,一定要堅持到底。”
隨后,南僑機工經越南海防登陸,轉乘滇越鐵路抵達云南昆明。
“家是我所戀,雙親弟妹是我所愛的,但是破碎的祖國,更是我所懷念熱愛的。所以雖然幾次的猶疑、躊躇,到底我還是懷著悲傷的情緒,含著辛酸的眼淚踏上征途了。”
這是一位南僑女機工辭別父母時寫的一封信。她叫白雪嬌,是馬來西亞檳城的一名教師。當父母看到這封信時,她已加入南僑機工,登上回國的船。前方是戰事告急的祖國,身后是來不及道別的父母雙親,白雪嬌在兩難中作出人生的重要抉擇——回國支援抗戰。
白雪嬌是瞞著父母報名的。報名時,她把名字改成“施夏圭”。施是母親的姓,夏是華夏,圭諧音“歸”。臨行前,她寫下家書,并特意囑咐同事,務必在她出發后再將此信寄給父母。
家書在報紙刊登后轟動整個檳城,激勵了一批又一批海外華僑青年回國支援抗戰。
在新加坡做生意的廣東潮州人張智源也報名參加了南僑機工。他在回憶錄里寫道:“日軍大舉入侵我國,華僑機工雖然身居海外,但皆懷有赤子之心?!?/p>
在新加坡一家英國汽車公司擔任要職的高級技術人才王文松,第二批回國。他放棄二百多叻幣(折合國幣七百多元)的高薪,在告別老母親、妻子和3個孩子后,帶領十多個同伴和全套汽車修理工具和機器回國。
據統計,1939年2月至9月,先后有15批3200余名南僑機工回國支援。他們中有人瞞報年齡,有人不會駕駛臨時借車苦練,有人女扮男裝,更有人拋家舍業,目的只有一個,就是盡快回到祖國支援抗戰。
死亡公路
正式上崗前,南僑機工需在昆明接受為期兩到三個月的軍事化訓練。
回國前,這批會開車的青年幾乎都是在平原地區和城市里行駛。而他們即將奔赴的滇緬公路,崎嶇險峻,山高坡陡彎急,對駕車技術的要求相當高。因此要在昆明周邊的盤山公路上開車,開展適應性訓練。
除了必要的軍事技能,南僑機工還進行了一場應對日軍轟炸的特別訓練:雙手匍匐在地上,撐住身體,確保胸口離地有5到10厘米距離。這樣做的目的是,在日軍飛機轟炸時可以保護自己,不至于讓內臟受到沖擊。
訓練結束后,南僑機工便火速趕赴滇緬公路沿線,投入到運輸抗戰中:會駕駛的擔任卡車司機,負責運輸物資;懂維修的駐扎在沿線主要車站和修理廠,負責車輛維護保障。從昆明到緬甸,駕車單程需七八天。南僑機工以方向盤為武器,以貨車為掩體,在敵機轟炸下持續穿行。他們從緬甸運進汽油、武器彈藥等軍需物資,再把中國的桐油、礦產等運往海外,為戰時中國提供寶貴支援。
每次出車,南僑機工幾乎都是在跟死神賽跑。擺在他們面前的,是四道“生死關”。
第一關是道路艱險關。在有名的險關老虎嘴,一面是水流湍急的怒江,一面是絕壁千仞的大山。加上路窄,行進途中稍有不慎就會車毀人亡。機工們往往帶上一塊厚木板,有需要就把它抽出來鋪上,讓一邊輪子憑借支撐,勉強行進。
南僑機工王亞六曾眼看著戰友連人帶車從大包山山頭沖出,墜入怒江大峽谷,只能停穩車鳴笛,呼喚著戰友的名字,繼續前行。
第二關是雨季關。由于滇緬公路突擊建成,路基未穩,路面狹窄,坑洼坎坷,一到雨季,山路泥濘打滑,車子沒法控制,輪胎轉來轉去不聽使喚。有時候,前面車開著開著突然就掉進深山峽谷,消失了。張智源記錄了1941年雨季的一場事故:“行至芒市途中,路邊上側突然塌方,當中一棵大樹的主干不偏不歪地壓在一輛車的駕駛室上……一位僑工駕駛員壯烈犧牲。”
第三關是瘴瘧關。滇西至緬北一帶毒蚊猖獗,惡瘧流行。很多南僑機工回憶,瘧疾像無形的魔鬼,專挑疲憊體弱的戰友下手。據當時媒體報道,駕車駛至芒市、遮放一帶,遭遇惡性瘧疾流行,平均每日死亡約七八人。
機工吳再春在運輸途中不幸感染瘧疾,又遇上暴雨,卡車深陷泥潭。為守護好車上滿載的軍需物資,吳再春沒有走出駕駛室尋求幫助,最終犧牲。“他選擇與物資和車輛共存亡,用生命踐行了職責。”云南省檔案館檔案專家殷俊燕說。
第四關是空襲關。為封鎖滇緬公路,日軍飛機常來空襲、轟炸,尤其是1940年10月滇緬公路重開后,敵機的轟炸愈加頻繁。但機工們毫不畏懼,拼了命地為祖國搶運抗戰物資。機工們沒有槍炮還擊,白天遇到敵機轟炸就找掩體躲避,到了晚上不敢開燈,只能摸黑前行。
南僑機工就是在這樣惡劣艱險的環境里運輸救國,從他們手上搶運回來的一批批抗戰物資,得以源源不斷被送到祖國最需要的地方。
南僑機工后人、張智源之子張云鵬說,這四道關是南僑機工自己總結出來的。其實還有一道關是生活艱難關,但他們對此絕口不提。
由于行車時間長、路況差、運載重,加上經常遭遇日軍追擊掃射甚至狂轟濫炸,車常常發生故障。除少數嚴重損壞外,絕大部分車輛需要就地緊急搶修。不論身處何種險境,車子一旦拋錨,機工就得迅速拿起工具包把它修好,及時保障車輛正常運轉。
橫跨瀾滄江的功果橋是滇緬公路的“咽喉”,多次遭敵人轟炸。為了盡快恢復滇緬公路交通線,南僑機工與工程技術人員、當地民眾一起,用幾百只空油桶扎成簡易浮船,上鋪木板,搭建起長達數百米的浮橋,打破了日軍“中國不可能在短期修復被炸橋梁”的斷言。
據不完全統計,1939年初至1942年5月,在滇緬公路上,以南僑機工為主的龐大運輸車隊共運輸抗戰物資近50萬噸以及不計其數的民用物資。南僑機工用血肉之軀為抗戰筑起“不沉的補給線”。
家破為國全
2015年,來自福建晉江的蔡氏四兄弟帶著奶奶的遺像,來到南洋華僑機工回國抗日紀念碑前,給他們素未謀面的爺爺掃墓。他們把爺爺奶奶的遺像放到一起,一張白發蒼蒼,一張依舊少年。兩人之間相隔了70多年,也是妻子苦盼丈夫回家的70多年。
新婚僅3個月,蔡長世就遠赴南洋謀生,留下懷有身孕的妻子。此后數十年音訊全無,丈夫到底是生是死,妻子楊牡丹直到2009年臨終前,還是沒能等到丈夫的消息。
2014年一個從云南打到晉江的電話,揭開了蔡長世的下落:他是第六批回國抗戰的南僑機工,1941年運送抗戰物資經過功果橋時,遭日軍轟炸不幸遇難,年僅26歲。
自南僑機工踏上征程回國抗戰的那一刻,團圓就成了一種奢求。
同樣是在南洋華僑機工回國抗日紀念碑,今年82歲的葉曉東,20多年來幾乎每天都在這里圍著紀念碑轉、擦拭碑文,以這樣一種方式守候在父親和父親戰友身邊。
“我的父親叫陳團圓,我沒見過父親,這里是我離他最近的地方?!比~曉東說。
1942年5月5日,日軍化裝成難民企圖搶奪惠通橋,中國工兵發現后果斷炸毀惠通橋。橋斷后,一部分機工滯留在怒江以西的淪陷區。1944年,滯留在芒市的南僑機工陳團圓不愿出賣戰友并為日軍帶路,在芒市法帕大水塘旁被日軍活埋。
很長一段時間,南洋華僑機工回國抗日紀念館內,機工陳團圓的展板配著一個空白的相框,旁邊放的是葉曉東年輕時的照片。父親的戰友們都說他長得像父親,但葉曉東很想知道父親的模樣,一直苦苦尋找父親生前的照片。
這一找就是20多年。直到2015年,南僑機工后人向紀念館捐贈了一張80多年前蔴坡第三批機工回國服務隊職員留影的照片?!巴蝗痪拖袷怯腥伺牧艘幌挛??!比~曉東隱隱覺得,合影中的某個人很可能就是父親。
這張合照共有六人,其中四人已明確姓名等信息,僅有中間和后排右一身份不明。2019年經人臉識別技術分析,合影中的后排右一大概率就是陳團圓。隨后,經檔案資料比對,進一步確認照片上的人為陳傳圓。
“在廣東方言里,‘傳’和‘團’發音差不多?!比~曉東說,父親原名陳傳圓,回國時應是改名陳團圓,或許就是希望早日取得抗戰勝利,實現家國團圓。
但抗戰遠比他想象得艱難。1939年,陳團圓從新加坡來到云南,在運輸物資過程中認識了芒市的傣族女孩郎玉寶并成家?;萃虮徽Ш?,陳團圓回到家中。1944年慘遭日軍活埋時,葉曉東僅3個月大。
兩鬢斑白的葉曉東終于看到父親的模樣。他把照片捧在手心,哭得像個孩子。
據不完全統計,3200余名南僑機工中,犧牲、病逝和失蹤的超過半數,幸存者部分在戰后復員回到南洋,部分留下參與新中國建設。
“今天,我們紀念南僑機工,不只是回顧這段歷史,更是在傳承一種精神。他們跨越時空的信念始終提醒著我們,和平需要守護?!痹颇蠋煼洞髮W華文學院教授夏玉清說。
烽煙散去,精神永存。如今,世上再無南僑機工,但他們“舍身而不顧,毀家而不怨”的故事將被世代銘記。
(《瞭望》2025年第38期)
云南日報-云新聞編輯:戴菲